因主演电影《摇滚青年》而一举成名的青年舞蹈家陶金,因患癌症,于1997年英年早逝。陶金的妻子、青年舞蹈家赵丽萍的新著《陶金,我的至爱》(华艺出版社),记述了她与陶金共同走过的十年路程。下文即摘自此书。
春节前两天,亲人和好友们开了一次小小的会议,这是一次去新疆继续与病魔作斗争的总动员会,会上我的公公好几次向他暗示了真实病情,然而他却似乎早已明白了一切,一点也不恐惧,更没有惊慌。青灰色的脸庞显得镇定平和极了,甚至指挥和分派起去新疆要做的各项准备工作和具体事宜来。
经过数小时的空中飞行,飞机在乌鲁木齐机场徐徐降落。窗外夜幕虽已降临,可黑暗中仍可看到白雪把城市装扮得分外别致。透过机场跑道的光线,空中不停飘落的片片雪花显得格外美丽。我心中暗自惊喜,心想这样的美景,也许是一个好兆头。
这样想着,我上前帮他穿上厚厚的大衣、围脖、帽子、口罩,全副武装,只剩下两只深陷的眼睛露在外面。他自己也笑起来,说:“真没办法,现如今成了这么娇气的一级保护对象了。”
早就在机场等候我们的新疆朋友驱车迎了上来,并把早就帮着买好的去和静县的火车票塞到我们手中,然后热情地把我们送上了火车。
下了火车,又有朋友用车送我们到几十里以外的目的地。
一下车,放眼望去,除了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滩,几乎什么也没有,隔很远才零星地散落着一些老百姓的土房子。土路两旁根本见不到一家商店,汽车从身边飞驶而过,尘土被带得漫天飞扬,飘得好远好远……我长这么大,也算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,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荒凉,几乎是完全与世隔绝的另外一个世界。
我们还算幸运,先到的朋友在此地惟一的招待所预订好了两个房间。小房间里除了简单的几张床和床头柜外,几乎什么也没有,所谓的洗手间也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抽水马桶,更甭提电话和电视机了。可是我们看到,其余那些病人和家属只能十来口人拥挤在不大的一个房间里,病人们吃了药水后,大量地呕吐和拉泻,房内又没有洗手间,所以每位病人都买两个塑料桶,一个为上吐用,另一个是为下泻用。病人需要喝米汤或粥之类的流食时,也在这片空间里。可想而知,十来口人吃喝拉撒都在这一块巴掌大的地方,是一种什么滋味啊!然而为了生命,为了健康,每一位患者及其家属都以超凡的毅力忍受着,坚持着……
到达目的地的第二天上午,我们一行便来到距招待所步行仅需二十来分钟的这个特殊医院,拜见了那位令那么多病人崇拜不已的“大师”胡万林。来此地之前,我们正式通过电话,朋友也早已告诉过他陶金的真实病情。此刻大师上下打量(透视)他之后,直接说道:“陶金你得的是胆管癌。”
这里的气氛很奇特:每个病人都摆脱了对绝症的恐惧,仿佛置身于大师身边就有了生的希望。因此陶金听了胡万林的话后非常镇定。
当晚正值大年三十,在这简陋的土屋里,也简单地举办了大年三十联欢晚会,屋里挤满了善良纯真的平民百姓,他们都簇拥着要一睹陶金的风采,同时也唱着赞美“大师”的歌曲。陶金兴奋地又唱又跳,一刻也不停,我们也高兴得喜不自胜。我们俩在冰冷的大西北的冬天,竟然会热得满头大汗,气喘不停……
据说如果想被彻底治好,他也得像其他病人一样,做好在此长期扎根的准备。病人在此一住少则两个月左右,多的竟达半年之久。这样我们陆续置办起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,大到电视机、电炒锅、电饭锅、电砂锅,小到碗筷、盆、油盐,一应俱全。当他看着我们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,把简单的房间置办得如此齐全时,深有感触地说:“哎呀,就差在此买地盖房、装修了!”
说到喝的那个药,我相信它是全世界最最难以下咽的,这里的癌症病人痛苦地说:“我宁可回家去等死,也不喝这么难喝的药。”所有病人喝的就是一种硭硝混着中药的药水。陶金每天要喝下四五瓶,每瓶大约400-500克。根据要求,五瓶药喝下后,还要大量地喝冰冷的自来水。每天不仅是他,连我们也非常害怕喝药的这一刻,每当他酝酿了半天的情绪说“给我准备药”时,我们赶紧把当天上午去医院领回来的药温热,看着他紧锁着眉头下决心。药端到他面前,他总是大吸一口气,然后一股脑儿地灌下去。也许喝得太猛,他一边往下喝,那硭硝汤就一边从他嘴角边顺着下巴往衣裤上流,看着滴落在衣裤上的药滴把衣裤近乎要烧烂成一个个小洞,我一声也不敢吭,浑身直打冷颤,心想这么大劲儿的药喝到肚里不知会把里面弄成什么样,如果换了我,不知能不能有这么大的勇气和毅力。
可他不断地喝着。喝下硭硝肯定会烧得慌,便又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喝冰冷的水,我们又忙着把一大缸一大缸的自来水给他递上,喝得他肚子胀得老大。喝下去不一会儿,他就会冲向厕所,坐在我事先给他放在抽水马桶前的椅子上,弯下腰对着马桶大口大口地往外呕吐,有时呕吐的冲力会大得出奇,竟从鼻子里喷出来。每当此时,我都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给他轻轻地拍拍背。与此同时,楼道也常常传来其他病人那哇哇的猛烈呕吐声。我感到,不单只是他一个人在受折磨,受痛苦,这是一个向病魔作抗争的大革命!这猛烈的上吐下泻是为了清洗体内所有不好的东西,癌细胞也将被带出来。想到这些,心里顿时觉得好受多了。有时他一边吐,我竟一边拍着他的背,大声地鼓励道:“好!好极了,把这些坏东西、癌细胞,统统地吐出去拉出去!”
上吐完不久,又开始像自来水往下冲一般地下泻。人就这么不断地吐呀拉的,每天都要持续至少5个小时左右,被折腾得精疲力尽。最后,临睡前,还要把从医院领来看似洗衣粉的白粉泡在冰冷的水里,冰天雪地的新疆,一个个癌症病人,勇敢地脱去衣服,就用这样的水洗头洗澡。面对这必须做的事,我们只能在他洗冷水药澡前把厕所弄得尽量暖和些。我们把买来的热暖气放在厕所里预热半天,用热水薰出蒸气。每当他快速地用冰冷的水从头到脚洗过,穿好衣服从厕所里慢慢走出来,我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去,望着他越来越消瘦的脸庞,心里不禁松了口气———总算又过去了一天……
这日复一日地喝苦药,上吐下泻,数九寒天用冷水从头洗到脚,就是正常的健康人都未必能经受得住,更何况一个得了如此重病的人。然而我心爱的丈夫和这里千百个癌症病人,以一种何等的毅力,在拼着命地重复着一件平凡而又极其不平凡的事啊……
日子过得很快,眼看来新疆已快半个月了,每天虽说很难,也很痛苦,可一切似乎都慢慢有了规律,况且他的精神状态和情绪比以前好多了。“大师”胡万林也不断地告诉他,他的病情已有了很大好转,效果好极了。这一切不仅给他,也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信心和快乐。也许真像他们说的,只要坚持再喝上两三个月,他就会完全康复。
这样的日子过了将近三个月,从新疆回京后再次体检,证实他的病并不是像那个“胡大师”所说的快好了。从片子上看原来的那个肿瘤不仅大了几公分,而且整个肝区也已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肿瘤。在我国肝胆肿瘤方面的顶级专家元丙院长的办公室里,他拿着这张片子沉重地告诉我说:“小赵,真的是太遗憾了,陶金那么年轻有为,可是目前的医学暂时还是对此无能为力。我们现在能够帮助他的也只能是尽可能地让他减少一点痛苦———这是残酷的现实。”